读《法兰克人史》之后,写下了一篇读后感。
我有一本由都尔的格雷戈里所著的《法兰克人史》。这本书写了从公元五世纪开始,约一百多年间的位于高卢的法兰克人王国的历史。而且,这本史书,几乎是关于法兰克王国的创始的唯一史料。
我之所以看这本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本书所写的这一百余年,正好是西罗马帝国灭亡,到法兰克王国的稳固统治的过渡,也是欧洲历史上,从大统一的罗马帝国灭亡到民族、地区性国家建立的这一百多年时间。
经历了这一百多年,原来罗马帝国的臣民们,成了王国的臣民。他们的国家归属从自认为“罗马人”变成“法兰克人”以至于后来的“法国人”。这个过程是如何变化的?同样的情况也存在于世界上其他地方,当中国南北朝时,北朝的臣民,他们的民族认同感是否也有这样的变化,当金和南宋分裂的一百多年间,北方的汉族人的国家民族认同感有着怎样的变化。
怀着这样的问题,于是我看了这本书。
都尔的格雷戈里(538-594),573年开始任都尔的主教,这本书大概在575年开始写直到他去世这一年。他的个人背景有两点:一是他是的基督教的主教,因此他是从教会的立场来写历史的,也因此,古代希腊罗马文化没有在他的书中留下多少印记。这点可以与较之稍早的拜占庭的普罗科匹厄斯所著的史书相比较,普罗科匹厄斯的作品仍然是典型的希腊文化下的作品。(通过这点也能看出罗马灭亡之后,高卢方面的文化远落后于拜占庭。)二是格雷戈里本人,是高卢-罗马贵族后裔,并且仍然以此为骄傲。
关于在法兰克人统治之下,高卢当地人,包括作者格雷戈里是否仍自认为是"罗马人"呢。在书中只见到一次这样的"罗马人"的称谓。
当勃艮第王贡多巴德在一次战役中击败法兰克人,占领整个勃艮第地区时,格雷戈里写道(3.33):
他(贡多巴德)把今天称为勃艮第的整个地区收复到自己的统治之下,并且在勃艮第人中间,制订了比较温和的法律,以消除对罗马人的过分压迫。
此事应该发生在公元500年之后不久。这时法兰克王国还没有占领整个高卢。但是从这样的语气中可以看到,格雷戈里是同情这里的所谓"罗马人"的。格雷戈里的书里虽然没有出现过明确的,自以为自己是罗马人的语句,但是"元老后代"一词却经常出现,当介绍某个人时,往往会说到是"出身元老"的某人。由此可见,在格雷戈里的时代,作为罗马的元老后裔仍然是非常自豪的事情。
在西罗马帝国崩溃后法兰克王国的时代,"高卢人"的称谓也只出现过一次,在7.36: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时常到山上去同贡多瓦尔德搭话,辱骂他说:"你这家伙不是在洛塔尔国王活着的时候时常去涂抹小礼拜堂的墙壁和圆顶的那个画匠吗?你不是高卢人时常称之为巴洛梅尔的那个人吗?你不是就因为象今天所干的这种假冒名义而屡次被法兰克人的国王们剃去头发、加以放逐的那个人吗?最卑鄙无耻的人,坦白地告诉我们,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另外,关于"高卢"的称谓,也见之于下格雷戈里写的序言:
当前,在高卢的城市里,当人们对文字的运用每况愈下,不,更确切地说是已告终竭的时候,那里已找不到一个在层次分明的写作艺术方面训练有素的学者,来把发生过的事情以散文或韵文的形式描绘出来。
在公元531年,法兰克人与图林根人之间的战争。3.7里有这样的一段话:
法兰克人渐渐逼近,图林根人准备了抵抗他们的战略。
这里的"法兰克人"和"图林根人"指的是什么?应该是两个国家的军队,而据实际情况是,法兰克国家军队中有很多是高卢人,所以,这里的"法兰克人"和"图林根人"指的应该是代表他们各自国家,而非民族的概念。就好比中国宋史中出现的"金兵",未必是女真人一样。
3.15中有一段,可以反应出法兰克人与当地原先的罗马高卢人的关系:
提乌德里克和希尔德贝尔特订立条约,彼此宣誓互不侵犯,他们交换人质,保证遵守约言。这些人质当中有许多人是元老家族的子弟。但是两个国王之间又发生了新的争执,这些人又沦为王室领地上的奴隶,或者被迫成为他们的监管人的奴隶。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逃回家里,可是也有一些人还处于奴隶地位。其中有个阿塔卢斯,他是朗格勒主教神圣的格雷戈里的侄子,被迫成为公家奴隶,饲养马匹;他的主人是特里夫斯地方的一个法兰克人。
这里的"法兰克人"则应该是指占领高卢,成为统治民族的"法兰克人"。关于这段文字,后面接着讲述了解救阿塔卢斯的经过,这段故事非常形象,生动地向我们再现了那个时代的景象。
神圣的格雷戈里派仆人去查找他。他们发现他之后,就给他的主人赠送礼物,可是这个主人却一口拒绝道:"这种家族出身的人不是十磅金子是赎不回去的。"仆人们回去之后,有个叫做利奥的人——他是主教的厨子——对他的主人说:"只要你准我告假,我或许能使他摆脱俘虏生活,把他领回来。"主教很高兴,就派利奥前往该地。利奥去到那里以后,试图把这个孩子偷出来,但是没有偷成。然后他同一个人商量好,对他说道:"跟我来,把我卖到这个法兰克人的家里去,他买我的价钱就作为你的收益。我所要的全部东西就是能够有比较自由的机会,来实现我一心想完成的计划。"他们互相发誓,那人把他带去,卖了十二枚金币,事后他就走了。买主问这个新奴隶会干什么活,利奥答道:"我擅长给王公贵人制备各色菜肴,在烹调的技巧方面,我一点也不担心还能找到一个与我不相上下的人。我老实告诉你,如果你有意请国王亲自来吃一次筵席,我能预备御宴上的菜肴,谁也做不过我。"那人说道:"星期日就要到了(蛮族习惯把主日叫做星期日),到那天,我要请邻舍们和亲属们到我的家里来。我要你给我做这样一餐晚饭,这餐晚饭能叫他们感到惊奇,而且还会说:'我们就连在国王的家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比这更美好的东西。'"利奥回答说:"请大人叫人送大量的鸡禽来,我就按照吩咐去做。"他需要的一切准备齐了,主日来到,他摆出了一席盛筵,席上满是各种佳肴美味。宾客们吃了酒席,对这餐饭赞美不置,亲属们各自回家。于是主人对他十分宠幸,他取得了掌管全部财物之权。
他很受主人喜爱,负责向所有的家人分发面包和肉。一年过去,这时主人对他已经满心信任,他就走了出去,和青年饲养员阿塔卢斯一起走到房子附近的田地里。他们两人背对背地躺在地上,中间隔开一段距离,好让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在彼此交谈。然后他对这个青年说:"该是我们想到自己国家的时候了。因此我预先通知你:今天夜间,当你把马带进马厩之后,不要睡着,而是等我一叫,就来与我会合,我们好上路。"那个法兰克人事先请了一些亲戚来吃酒席,其中包括他的女婿。午夜前后,客人起身离席,各自休息去了,可是利奥却端着酒送主人的女婿回屋,还请他喝。那人对他说道:"哦!我的岳父这般信任的人!告诉我,要是你有机会,你是不是决心要带走他的马,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呢?"他说这话是开玩笑,因为他当时正高兴。利奥也以同样开玩笑的态度回答,可是同时却向他透露了真情,他说:"如果天意如此的话,我想今天夜里就走。"另一个说:"我希望我的仆人们严加戒备,一点也别让你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他们这样说说笑笑而别。但是一到大家都已入睡,利奥就去喊阿塔卢斯,套上马鞍以后,利奥问他有没有一把剑,阿塔卢斯答道:"没有,我只需要一根小标枪。"利奥听罢,走进主人的房间,把他的盾和矛取到手。主人问是谁,要什么,他回答说:"是你的仆人利奥,我去喊醒阿塔卢斯,让他赶快起身,把马带出去吃草,因为他正睡得很熟,好象喝醉了似的。"主人说:"就这么办!"说罢就睡着了。
利奥走出房门,把那孩子武装起来。他看到院子的大门已经被神妙地打开了,虽然在前半夜,这些大门是用锤进去的楔子拴住的,以便确保无虞地把马关在里面。然后,他们感谢上帝,带着其余的马,脱身出逃,随身还带走了一捆衣服。他们来到摩泽尔河的渡津的时候,被某些人截阻,因此他们丢下马和衣服,抱着盾牌泅水过去,登上对岸,在夜色的掩蔽之下进入一处树林,躺在地上隐藏起来。他们一直赶路,一口食物也没有吃,这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了。这时,看啊!靠上帝的帮助,他们看见一棵李树,树上果实累累。他们就吃李子,稍觉果腹之后,随即上路,顺着通向香巴尼的大路往前走去。他们正在兼程而进,但闻马匹奔驰而来。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道:"我们平卧在地上,免得后面的人看见。"忽然他们发现附近有一大丛荆棘,就跑到这丛荆棘的后面,纵身卧倒,拔出佩剑,若是被人发现,立刻可以自卫,抵御坏人。骑马的人来到以后,在这丛荆棘的旁边停了下来,马在撒尿,这时其中一个人说:"该死!这两个无赖走掉了,找不到了。我凭这条命赌咒,有朝一日捉住他们,我要叫人把一个在绞架上吊死,另一个用剑剁碎。"这人就是那个法兰克人——他们的主人,他从兰斯追赶前来,要不是夜色的降临妨碍了他的搜寻的话,他肯定在路上把他们找到了。于是这伙人又驱马而去。
可是当天夜里,这两个逃亡者到达兰斯,来到城里,向他们遇到的一个人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保雷卢斯神父的家。他把地点告诉他们。他们正沿大街走着,早晨做礼拜的钟声响了,因为这天正是主日。他们敲神父家的门,利奥说明他是谁的仆人。"我的幻象这下可应验了,"神父喊道,"因为就在这个夜晚我看见两只鸽子往上飞,落在我的手上,一只白的,一只黑的。"然后利奥对这个神父说:"如果在神圣的主日我们向你乞求一些食物的话,愿上帝赐我们以免罪。我们既没有吃到面包,也没有尝到肉食,到现在已经是第四个黎明了。"这位神父把他们藏起来,给他们浸过酒的面包吃,然后去做弥撒。现在轮到那个法兰克人前来探问他的两个私逃奴隶的下落,但是神父把他顶了回去。这位神父和神圣的格雷戈里是老交情,他们关系密切。那两个人得到补养,体力恢复,在神父的家里呆了两天,然后重登旅途。他们来到神圣的格雷戈里那里。主教一见,满心喜悦,他靠在侄子阿塔卢斯的脖子上哭泣起来。他解放了利奥和他的所有家属,还分给他土地。利奥以自由人的身分和他的妻子及孩子终生在这块土地上生活。
从这个写得如此详尽形象的故事中我们看到:首先,奴隶制在当时仍然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利奥以及他的家属都是主教格雷戈里的奴隶,他帮助解救了主教的侄子,主教感谢他,所以给他和他的家属以自由,还分给他们土地。而主教格雷戈里的侄子阿塔卢斯本来不是奴隶,因为法兰克国王两兄弟提乌德里克和希尔德贝尔特之间交换人质,而之后兄弟俩交恶,这些人就成了奴隶。我们也可以看到,奴隶是可以用金钱交换的,而阿卢塔斯有点地位,所以"价格"相应也比较高。从主奴关系来看,主人对奴隶也是不放心的,时时提防着他们逃跑,但是,有些奴隶,也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主人的信任。利奥就是一位主教非常信任的奴隶,被派去解救主教的侄子,他的办法也是赢得阿卢塔斯的主人的信任,然后再伺机带着阿卢塔斯逃离。从民族关系上来看,些段文字提到"星期日就要到了(蛮族习惯把主日叫做星期日)",这里依旧把法兰克人当成蛮族。另外,此段文字中提及阿卢塔斯的主人时,经常使用"那个法兰克人"这样的词语。所以,说明在格雷戈里的思想中,法兰克人就是法兰克人,还不能和本地的高卢罗马人混为一淡。
法兰克人的古代民主,可以在下面这段文字中见到(3.26):
提乌德贝尔特和维西加尔德订婚已经七年了,可是为了德乌特里亚的缘故,不肯娶她为妻。法兰克人举行民众大会,谴责他这样地离弃未婚妻的行为。国王服从了,他撇弃德乌特里亚,娶维西加尔德为妻。
这里"法兰克人举行民众大会",居然可以迫使国王改变婚姻。但是,这里的"法兰克人",如何界定?首先,肯定包括法兰克的贵族们,肯定不包括生活在法兰克人国家里的人口占多数的罗马-高卢人,但是,有没有包括法兰克人中低层的那些人呢?而且,这个"民众大会"究竟有怎样的法律意义,比如雅典,或者罗马的那种民众会议。这个"民众大会"发生的时间在提乌德贝尔特即位后不久,也即534年之后不久。而格雷戈里的书中,也仅此一回提到过"民众大会"。我个人更倾向格雷戈里这里所提到的"民众会议"不过是几个贵族们开个会向国王施压,而并非希腊罗马人有法律意义上的"民众会议"。
3.36说了这样一件事情:
这时法兰克人对帕尔特尼乌斯深为痛恨,因为他在先王在位时期把捐税的负担加在他们身上。这时他们去追捕他。
这位帕尔特尼乌斯是罗马-高卢人,任职于提乌德贝尔特手下,替国王收税,后来,提乌德贝尔特死了,法兰克人就开始对付他,后来他逃到特里夫斯的教堂里,主教把他藏了起来,但是最终他还是被找到,并被人用石头砸死了。这件事看起来似乎是反抗税收的一场暴动,但是我发现,格里戈里书中所述,追杀帕尔特尼乌斯的人是法兰克人,试图保护他的人是主教,而一般的主教都是由罗马-高卢人充任的。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提乌德贝尔特国王在世时,起用一个罗马高卢人帕尔特尼乌斯来收税,但是他收税的对象当然也包括不少法兰克人,于是这些本以为自己才是统治者的法兰克人,却要向一个被征服的罗马高卢人交税,当然心怀不满。提乌德贝尔特死后,帕尔特尼乌斯就没有了保护人,于是法兰克人群起而杀之,并且注意,同是罗马-高卢人的主教试图保护他。我们从这件事上,能够看出法兰克人与罗马-高卢人的矛盾是很明显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格里戈里在书,一次也没有自称为“罗马人”或者“高卢人”,“罗马人”“高卢人”这样的词汇只是用在对于过去历史事件的描述之中,由此似乎可以见到,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文化人物,高卢罗马的归属感已基本不存在,只是仍然经常以“出身元老”“元老的后代”这些事情来夸耀一下自己。并且,他们把统治阶层的法兰克人,仍然视为蛮族。这样,他们与法兰克统治者之间,仍然有着一种鸿沟。
对于法兰克人祖先的事迹,这里我起先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当时是在法兰克人统治之下,写下的史书理应对国王的祖先进行一番颂扬,或者至少要追索一下国王祖先们的业绩。格雷戈里的时代,距离克洛维国王不过百年,克洛维之前的国王,从名字上却只记得两个,最早只能提到克洛维的爷爷墨洛温。而格里戈里的书中居然没有记下墨洛温的任何事迹。相比之下,记载鲜卑人王朝的魏书,能够记载到鲜卑人的几十代祖先,并且追索到黄帝的世系。
另一方面,对于统治着高卢法兰克贵族,我们自然可以想像,他们或许会制造出一些他们祖先的事迹,就象罗马人会创造出罗穆鲁斯出自特洛伊的神话,而日本的皇家会创造出天皇的祖先是神的后代一样,任何掌握至高权力的王室贵族,都会制造出一些神话来。但是奇怪的是,法兰克的王室,却没有这样做。我决不相信,法兰克贵族们中间,会完全没有留存对自己祖先的传说。或者是,我觉得更可能的是,法兰克贵族们的文化与格雷戈里所代表的教会文化之间存在着一种沟壑,这种沟壑让格雷戈里:一则可能,格雷戈里的书里,故意要把法兰克人描写成是蛮族,所以他不宵于也不愿意写这些东西。二则,或者确实是由于文化的沟壑,使得他不知道这些事情。
由于格雷戈里的史书,几乎是那个时期高卢历史史料的唯一来源,他没有写下法兰克人祖先的事迹,就意味着这些事迹永远地消失了。
虽然格雷戈里也整理了一下法兰克人发迹前的一些史料,但总体上看,他轻描淡写的文字风格,或许是故意要突出法兰克人就是蛮族。
法兰克人国家有个特点,当一个老国王死后,会把国家分成几份分给几个儿子,而不是只一个儿子继承。于是这样就造成这样一种现象,刚开始时,几个王子们可能在表面上还是和睦的,但不久以后就开始战争,最终,国家被某个儿子或孙子统一。当这个统一的国王死后,又会把国家分给自己的几个儿子,于是战争又爆发,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演绎着统一与分裂。对于原始的法兰克人来说,这似乎很正常,在没有建立起法兰克国家之前,作为日耳曼部落的法兰克人,也许也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统一与分裂的。但是作为臣民的高卢-罗马人,作为记载历史的格雷戈里,看到国家每隔几十年就陷于内战之中,看到由几个王子之间的争斗而无端引起人民的杀戮,心中的愤怒就会跃然纸上。他记载到(5序):
当我叙述那些使法兰克人的种族及其统治如此令人痛心地逐渐衰萎下去的种种内战时,我的内心是悲伤的。甚至到了现在我们似乎还从这些内战当中看到上帝所预言的悲痛年代的开始,这是一种最糟糕的朕兆。"父亲要起来反对儿子,儿子要起来反对父亲;弟兄要起来反对弟兄,亲族要起来反对亲族。"然而,前辈诸王由于分崩离析,结果遭到了敌人的杀戮,这种前车之鉴本是应该使他们恐惧的。曾有多少次,众城中最大的城市和世界的巨首(译者注:罗马)由于内乱而失陷,但是内乱终止之后,她却好似是从地上生长出来似地再次矗立起来!国王们啊!愿你们熟悉你们的先辈们辛苦流汗所从事的那种战争,从而使得各族的人由于惧怕你们的团结一致,因而被你们的威力所征服!要把你们胜利的肇始者克洛维的一切事迹铭记在心。他杀死了敌人的诸王,粉碎了危险的域外诸国,征服了高卢的各个种族,他传给了你们对这些种族的完整无缺的统治权,而当他完成了这个事业之后,他却没有你们现在藏在宝库里的那种金银。你们做了什么事业?你们怀着什么欲望?你们的东西哪样不丰富?因为在你们的家里可供享乐的东西太多了,你们的仓廪里谷物、酒、油堆积得太满了,你们的宝库里金银聚成了堆。但是你们缺少一样东西:因为你们不保持和平,你们得不到上帝的恩宠。为什么你们当中每一个人都要掠夺自己亲兄弟的东西?为什么一个兄弟要贪图另一个兄弟的财物?我恳求你们听一听使徒的告诫吧:"你们⋯⋯若相咬相吞,只怕要彼此消灭了。"用心地查一查古人所写的记载吧!那时你们就会看到内战的后果是什么。找一找奥罗西乌斯关于迦太基人的论述吧!当他记述迦太基人的城市和全部土地在繁荣昌盛达七百年之后而归于毁灭时,他又补充了这些话:"是什么使得他们的国家保持了如此之久呢?和谐。经过那一整段时期以后,是什么毁灭了它呢?失和。"提防失和,提防使你们自己和你们人民同归于尽的内战。当你们的军兵败阵身亡以后,你们就会落得无依无援,被敌视你们的国家压抑下去,立即毁灭沦亡。除此之外,你们还能指望什么别的呢?国王啊!要是你们以打内战为乐,你们就从事那种内战吧!——根据使徒的说法,这种内战发生在每个人的心里,以便让圣灵和情欲相斗,让邪恶在道德面前屈膝,而你们自己呢,即便你们曾经陷于枷锁之中,为万恶之本效过劳,现在却可以象一个获得释放的人那样去侍奉你们的主宰者,而他就是基督。
格雷戈里对于法兰克人的内战,虽然痛恨,却只能无奈而且近似绝望,他说:"国王啊!要是你们以打内战为乐,你们就从事那种内战吧!"不过从这些对法兰克国王的批评中,我们可以看到,格里戈里所写的这本书,绝对不是代表法兰克国家统治阶层的官方的。这也是他完全没有记载下法兰克人祖先“英雄”事迹的原因之一。
罗马政权在高卢最后的统治,甚至在罗马帝国灭亡后仍然存在了十年。埃吉迪乌斯是继埃提乌斯之后罗马派驻在高卢的官员,无论帝国经历了怎样的灾难,作为罗马的官员,埃迪乌斯尽到了他的职责,仍然为罗马守卫着高卢的最后一片领土。465年或464年埃迪乌斯死后,他的儿子西阿格里乌斯继承了他的职位。这时的西罗马帝国,已经走到了崩溃。"合法"的最后一个皇帝,是由东罗马派来的尼波斯,所以甚至在尼波斯已经死后,西阿格里乌斯统治下这一小片高卢里,仍然奉尼波斯为正统。最后,在西罗马帝国已经消失了十年以后的486年,邻近的法兰克国王,也即希尔德里克的儿子克洛维,打败并杀死了西阿格里乌斯,吞并了西罗马最后的领土。
对于罗马在高卢的最后的统治,高卢人应该是有感情的。在格雷戈里的书里,我们看到他对于埃吉迪乌斯父子和希尔德里克父子的叙述。首先,希尔德里克犯了罪行,被法兰克自己人赶走,埃吉迪乌斯被法兰克人推举为国王,代希尔德里克统治他的王国,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诚实的埃吉迪乌斯,他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篡夺希尔德里克的国家,反而作为朋友,帮他治理,不久以后,又把希尔德里克接回来,把国家还给了他。在这之后,希尔德里克和埃吉迪乌斯成为朋友和盟友,一起对付他们的敌人。一代人过去之后,埃吉迪乌斯由自己的儿子西阿格里乌斯继承,而希尔德里克也由自己的儿子克洛维继承。这时我们看到了克洛维动用军队,前来攻打西阿格里乌斯,战败的西阿格里乌斯逃到图卢兹的西哥特人那里,西哥特人把他送还给克洛维,结果,克洛维把西阿格里乌斯秘密杀害了。
整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一边是对国家尽职,对朋友忠心的埃吉迪乌斯父子,另一边是犯过罪,又背信弃义并杀害过去恩人的希尔德里克父子。我不知道当时的真实情形是不是如格雷戈里所述,但是通过这种强烈地对比,我们看到的罗马最后的官员与法兰克人的国王的对比。或许这就是格雷戈里所想表达,至少他有一种对故国怀念的感情,才会这样地叙述这段历史。
格雷戈里写下的这段话:
克洛维伙同他的亲属拉格纳卡尔(他本人也是一个国王)向他进兵,并且叫他指定一片战场。西阿格里乌斯既不打算拖延,也不惧怕应战,于是双方交起锋来。
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得到这位亡国孤臣最后的悲壮。
对于故国的怀念,也能在对最后一个罗马将军埃提乌斯的叙述中体现出来:
埃提乌斯在高卢打败了匈奴人,时间是公元451年,距离格雷戈里写他的书的时间约一百多年,所以无论高卢民间还是知识分子中,对这位"最后的罗马将军",应该仍是充满感情的。这点在格雷戈里的书里也有所反映:
2.6里,记述了匈奴王阿提拉围攻奥尔良,奥尔良的市民祈祷上帝,苦苦期盼埃提乌斯能够率军到来。正当匈奴人的攻城车即将把城墙攻破时,埃提乌斯所率的军队正好到达,打败了阿提拉。这段叙述扣人心弦,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一百多年以后的高卢人,依然在心里把埃提乌斯和他所率领的罗马最后的军队当成救星一般的那种感情。
2.7里,记述了罗马城谣传说埃提乌斯在高卢战死,结果是虚惊一场。
2.8则讲述了埃提乌斯早年的事迹,以及最后被瓦伦提尼安三世杀害。格里戈里对埃提乌斯的赞扬见于下面的引用自另外一位作家雷纳图斯·弗里格里杜斯的文字:
他高度适中,相貌英武,身材匀称,既不十分脆弱,也不十分笨重;他才智敏捷,手足灵便,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骑兵和熟练的射手;他对于枪矛乐而不疲。他天生是一个战士,却以谋求和平的策略而驰名;他没有贪婪之心,不为欲念所动摇,在智慧上秉赋甚厚,不为任何邪恶的煽惑而偏离志向。他以最大的宽容忍受委屈,并且喜爱劳动。他对于危险毫无畏惧,在忍饥耐渴和熬夜方面,无人胜得过他。
高卢人对于已经消失的罗马帝国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格雷戈里的书里,曾经提到"一个罗马人","罗马人所受到的灾难",这样一些语句。另一方面,对于仍然存在的代表罗马帝国正统的东罗马帝国,似乎觉得已经远离了他们。
格雷戈里生活的时代,东罗马刚刚经历了一个复兴罗马帝国的时代,查士丁尼的军队,重新征服了非洲,甚至占领了西班牙的一些土地,同时,在意大利同东哥特人苦战多年后,把意大利重新纳入了罗马帝国的版图。对于这一切,格雷戈里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注意。因为毕竟这是正统的罗马帝国的重新强大,查士丁尼重新占领非洲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所以罗马时代的法律和财产的秩序,将汪达尔人从旧罗马人手里剥夺去的土地还给旧罗马人,无论这些做法是不是符合当时实际的情况,但至少说明,查士丁尼所做的事情,是在恢复罗马帝国。
查士丁尼也派出了大军,要恢复意大利。但是意大利的战争非常的不顺利,前后打了几十年,终于打垮了东哥特人,也使意大利的经济遭到重创。不过,试想一下,如果查士丁尼能够象恢复非洲一样顺利地恢复意大利,那么,他下一个目标必然是高卢(也可能是西班牙)。所以,当查士丁尼的大军收复迦太基,开赴意大利时,西班牙和高卢的那些自称为"罗马人"的人心目中,相信一定有过一种期盼,他们或许会期盼又一个君士坦丁大帝,或者狄奥多西大帝的再次出现。“王师北复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的情绪,也一定在高卢的一些人心中涌现过。
我们来看一下年份,以直观的去感受一下当时高卢罗马人的感觉,从西罗马最后的皇帝退位,是476年,到查士丁尼上台,是527年,占领迦太基是533年。距离西罗马灭亡大约是60年的时间,如果算法兰克人打败最后的罗马统治者的话,是从486年开始,到查士丁尼上台,是41年时间。所以说,对高卢人而言,从他们彻底脱离罗马政权到,他们看到查士丁尼开始强盛,大概有五十来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并不是很长,高卢普通民众,仍然可以期待罗马帝国的全面恢复与统一。
况且这也不是不可能,我们回头看一下三世纪动乱,那个时候,罗马帝国似乎已经崩溃,但是从戴克里先到君士坦丁,罗马帝国重新统一了起来。我们也来计算一下年份,三世纪动乱始于亚历山大·塞维鲁的死,是公元235年,结束于公元284年戴克里先的重新统一,时间跨度大致也是50年,在这50年之中,罗马帝国领土上的或多或少的某些部分,已经完全不在这个政权的控制之下,特别是从瓦勒良皇帝被波斯人俘虏之后,罗马帝国几乎崩溃,帝国已经实际分裂为多个国家了。但是经历了这些年后,罗马能够再次统一起来。我们以此来类比查士丁尼时代的高卢人,他们真正脱离帝国是50来年,他们完全是可以期盼再出现一位戴克里先、君士坦丁或者狄奥多西的。
不过到了格雷戈里的时代,东罗马已经再度衰落,伦巴底人也已经侵入刚刚恢复的意大利。所以,对格雷戈里那代人而言,罗马帝国的恢复,已似不太可能。
格雷戈里对于东罗马的帝国的态度相当值得我们玩味。首先,我们从他的书中可以看出,法兰克人的统治权,仍然需要寻求东罗马帝国的承认,克洛维是得到东罗马皇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授予执政官称号之后,才“合法”地拥有了高卢这块土地的。这也是后来所有法兰克国王统治权的来源。所以从法理上讲,法兰克国王的权力,仍然是来自东罗马帝国的授权,罗马帝国仍然是法兰克国家的宗主国。
但是另一方面,法兰克王国同东罗马帝国也有过一次冲突,在东罗马攻打东哥特人占领的意大利时,有过一次法兰克人插曲,一支法兰克人军队曾经深入意大利。格雷戈里的书中3.32里写到:
提乌德贝尔特进军意大利,掳获甚丰。但是由于那一带以疾病流行著称,他的士兵得了种种热病,队伍垮了,许多部下死在当地。为了这个缘故,提乌德贝尔特返回高卢,他和手下的士兵都带了大量的战利品回去。据说他们这次进军远抵帕维亚,后来他派布塞林去攻打这个地方。这个将领首先攻占小意大利,把它收归国王治下,然后转入大意大利,在这里,经过多次交锋之后,他战胜了贝利撒留。皇帝看到贝利撒留节节失利,将他撤换,任命纳尔塞斯接任,并且为了羞辱贝利撒留,再次让他担任司马官这个老差使。布塞林同纳尔塞斯大战数场,攻下了整个意大利,所向披靡,直抵海边;另外,他把大量财富从意大利运回本国,交给提乌德贝尔特。纳尔塞斯把情况向他的主人作了汇报,皇帝雇了外国雇佣兵去支援他。纳尔塞斯于是重新开战,但是后来溃败退却。布塞林随即占领西西里,在这里勒索了一笔贡赋,送给国王。
从这里面的文笔我们看到,法兰克人的这次战役,被格雷戈里夸大了。贝利撒留和纳尔塞斯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当然实际情况是,最终意大利是被东罗马帝国占领了,所以,法兰克人的这次行动,最多只能算是一次打劫。在4.9里作者写到:
布塞林在把全部意大利收归法兰克人统治之后,被纳尔塞斯所杀。意大利又让东罗马皇帝得去。此后谁也没有能力去收复它。
所以我们这里看到了,夸耀本国的军力,贬低别国。这样的文笔出现在了格雷戈里的书中,但是这时候,格雷戈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立场呢,他还是自以为是罗马人吗?这时他,为什么没有把东罗马帝国当成是正统的统治者,而把法兰克人当成是入侵的蛮族呢?
同时,对于东罗马查士丁尼的功绩,格雷戈里基本没有写下来,他轻描淡写了汪达尔国家的灭亡、罗马帝国对非洲的恢复,以及东哥特国家的灭亡。这些当时的大事,是足引起高卢罗马人期盼的事情,在格雷戈里笔下却显得根本不重要。
另外一段关于文字4.8,也能体现出作者对于东罗马的态度,作者很明显不认可东罗马军队占领部分西班牙:
这时候,阿吉拉国王统治着西班牙,他的专制统治给人民套上了极其沉重的桎梏。于是东罗马皇帝的军队开入西班牙,攻占了几个城市。阿吉拉被杀,阿塔纳吉尔德即位为王。后来阿塔纳吉尔德同东罗马军队数次交锋,屡屡击溃他们,从他们的手里把一部分为他们非法侵占的城市夺了回来。
另外,对于基督教的恩人君士坦丁大帝,格雷戈里似乎对他的态度并不恭敬,1.36里他写到:
这位君士坦丁在他统治的第二十年用毒药处死了他的儿子克里斯普斯,用烫水浴害死了他的妻子福斯塔,因为他认为他们图谋不轨,要想篡夺帝位。在他的时代,由于他母亲海伦的热诚,那古老神圣的耶稣十字架的木头被发现了,指明地点的是希伯来人犹大,后来他领受洗礼,改名奎里亚库斯。
所以总体上可以看出,格里戈里对于当时仍然存在的东罗马,没有认同感。西罗马的灭亡,到格里戈里的时代,是一百年左右。但是东西罗马完全分治,是始于公元395年狄奥多西大帝之死,差不多接近二百年了。所以,这也无怪乎高卢人对于东罗马没有认同感。
以上便是我读《法兰克人史》的一些感受。当然,如果有时间,我会再仔细看看南北朝时期以及金南宋时期的史书,作些横向的对比。特别是南北朝时期,北朝的民间文化人精英们,对于南方正统王朝的认同感的问题。